诗歌的天地浩瀚无垠,其中律诗犹如一座结构精严的殿堂,在这座殿堂里,颔联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它承上启下,是诗意深化与转折的关键所在,理解颔联,不仅是欣赏古典诗歌艺术美的核心,也是掌握传统诗歌创作法度的锁钥。
何为颔联:结构中的定海神针

在近体格律诗中,八句成篇者称为律诗,律诗的四联,依序各有专名:首联、颔联、颈联、尾联,这称谓源自人体,将一首诗比作人的身体,首为头,颔为下巴,颈为脖颈,尾为收束,颔联,即律诗的第二联,通常指第三、四两句。
它的核心作用在于“承”,承接首联破题所引出的意境、情绪或事理,并加以铺展、渲染或深化,如果说首联是打开一扇窗,让读者窥见风景一隅,那么颔联便是引领读者步入庭院,仔细观赏其中的花草树木,使画面更为饱满,情感更为具体,它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在承接基础上的拓展与夯实,为后续颈联的“转”搭建稳固的台阶。
探本溯源:经典颔联的生成之境
要真正领略颔联的魅力,必须将其放回原诗的整体语境与创作背景中考察,诗句的出处、作者的际遇、时代的氛围共同熔铸了它的灵魂。

以杜甫《登高》中的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为例,此诗写于唐代宗大历二年秋,杜甫流寓夔州,年老多病,国事家愁萦怀,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以急风、高天、哀猿、清渚、白沙、回鸟等一系列意象,勾勒出夔州秋日辽阔而萧瑟的江边景象,颔联则在此视野上极力拓开:“无边”与“不尽”,将空间与时间的无限感推向极致;“萧萧”与“滚滚”,拟声状貌,既是对自然景象的雄浑摹写,更是诗人内心浩茫沉郁悲情的物化,这十四个字,其力量不仅在于对仗的工整与景象的壮阔,更在于它深深植根于杜甫晚年漂泊西南的孤寂心境与对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深沉忧思之中,不了解安史之乱后的时代疮痍与杜甫个人的生命困顿,便难以体会这联诗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再看王维《使至塞上》的颔联“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此诗是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凉州途中所作,首联“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点明使命与行程,颔联中,诗人以“征蓬”、“归雁”自比,蓬草随风远飘,大雁北归胡天,这两个意象精准捕捉了塞外行旅的漂泊感与季节特征,若结合王维此行并非全然自愿,隐隐带有被排挤出朝廷的背景细察,便能品出“出汉塞”、“入胡天”之间微妙的孤寂与无奈,这联诗的成功,正在于它将个人的行程与细腻的情感,完美融入广阔而典型的边塞空间意象之中,做到了情景交融,意在言外。
艺术手法:对仗工稳与意境的营造
颔联在格律上有一项硬性要求:必须对仗,这是它区别于其他各联的显著形式特征,对仗,要求上下两句在字数、词性、结构、平仄上两两相对,形成整齐对称、节奏铿锵的形式美。

对仗的种类繁多,有工对、宽对、流水对、借对等,工对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绝句》),词性、类别字字精工,流水对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上下句意脉连贯,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对仗而意不隔。
但高超的颔联,绝不止于形式上的精巧,它更追求通过这种精严的形式,营造出深远或精妙的意境,李商隐《无题》颔联“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便是在工整的对仗中,运用新奇贴切的比喻(彩凤、灵犀),将恋人之间身受阻隔而心灵相通的微妙情感,表达得既深刻又鲜活,成为千古传诵的爱情箴言,对仗在这里,不是束缚思想的枷锁,而是升华诗意的利器。
品读与运用:如何聚焦颔联
作为读者,品鉴诗歌时,对颔联应给予特别的关注,可以尝试以下方法:
- 联系首联:看它如何承接、拓展首联的意境,是进一步写景,还是开始叙事?是延续情绪,还是埋下伏笔?
- 析其对仗:欣赏其形式之美,观察词性、意象的对仗是否工整巧妙,体会其带来的音韵节奏感。
- 品味意象:分析颔联中使用的核心意象,这些意象有何特点?它们共同营造了怎样的氛围或情感基调?
- 领会作用:思考这联诗在全篇结构中扮演的角色,它是否为颈联的转折或尾联的收束做好了充分的铺垫?
对于诗歌创作者而言,锤炼颔联是必修的基本功,它要求作者既有驾驭对仗格式的能力,又具备在限制中开拓意境、深化诗思的才华,一个好的颔联,往往能撑起一首诗的腰腹,使其不至于孱弱,创作时,需在立意的基础上,精心选择能够形成巧妙对仗且意蕴深厚的词句,务求在形式美与内容深之间取得平衡。
诗歌的颔联,是律诗躯干的中坚,它凝结着汉语独特的对称美学,承载着诗人承转启合的匠心,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沉痛,到“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明朗;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朦胧,到“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的悲慨……无数经典的颔联,如同诗歌殿堂中一根根坚实的楹柱,支撑起深邃广袤的审美空间,深入理解与品味颔联,便是握住了一把钥匙,得以更真切地触摸古典诗歌的肌理,领略其千年不衰的形式魅力与情感深度,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这份对精微诗艺的凝视与沉思,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方宁静而丰饶的精神栖息地。
